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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20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,我抵达了Z城。

 

司机几乎是把我从车里扔了出来,我破旧的帆布马桶包也被他狠狠摔在地上——因为我没给够车费,说好的二十块钱车费,我只给了十块,剩下的十块我利用上厕所的机会藏在了鞋垫底下,司机没有翻到。

 

虽然被骂了很多脏话,甚至差点挨了揍,我也很庆幸保住了这最后的十块钱,也许它能给我换来一顿热饭,让我不至于饿死街头,或者能再骗一个单纯的司机,把我带到下一个城市——这样离家会更近一步。

 

我没有什么动人的故事,无非就是个外出闯荡,被抢又被骗,几乎损失了全部家当之后,忽然思乡的游子。想用身上仅剩的一点点钱回到家乡,然而这条路却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。

 

我在Z城的大街小巷上逡巡一天一夜,最后连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处。我既没有找到合适的交通工具,也没有找到任何能吃上饭的工作。

 

Z城就像是一片冷漠的荒原,对我这只爬行在石缝中的蚂蚁没有释放丝毫的善意。

 

我只剩下一副疲惫的身体,还有马桶包里装着的几件换洗衣服——不知十块钱能让我活多久?我止不住这样想。或许,这最后的十块钱花光之后,我就应该找一座城里最高的楼,爬上去然后跳下来,让自己这条毫无益处的生命在喷溅的鲜血和脑浆中终结吧?

 

废物大概永远都是废物,即便死了也不过是增添一滩处理起来很费事、很恶心的大型垃圾罢了。我想起父亲的长吁短叹和邻居们的各种白眼,想起母亲的默默垂泪和妹妹在我离家时抱住我大腿的嚎啕大哭……

 

吃顿饱饭,就让一切都结束吧!既然世界并不在乎我的存在,我又何必赖着不走?曲终必将人散,我的曲子大概明天就会弹到最后一个音符了吧?

 

这个时候,那家小小的店出现了。

 

它就在小巷的转角,昏黄的路灯下一座小小的红砖房子,一幅油腻兮兮的幌子没精打采地挑在外面,上面黑糊糊的黄色丝线绣了两个大字——馄饨。

 

店主是个老头子,跟他的幌子一样油腻兮兮、没精打采,半秃的白发七支八翘,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横,红彤彤的酒糟鼻子,一嘴烂黄的大板牙。

 

老头动作倒还利索,包馄饨、下馄饨、捞馄饨、添汤、洒香菜咸菜丁虾米皮,一气呵成,用不了5分钟,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就上了桌。

 

这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馄饨。

 

鲜香的味道像一阵飓风般袭来,滑嫩的汁液流淌得如同一条大河。那馄饨皮里包的必定不是猪肉,而是龙肝和凤髓,那碗里装的也想必不是汤,而是神灵的琼浆。

 

那一瞬间,海豚越出水面,月光照满大江,无数的飞鸟在薄云中穿梭,无数的幼芽破土而出。一阵阵香甜的清风吹在我的脸上,空气酥软得像是被过滤过,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,我的舌尖上有一万个天使在舞蹈!

 

我泪流满面,一阵阵的热气从我面前破了缺口的粗瓷大碗里升腾起来,莹润了我的双眼。而一片氤氲之中,那个丑陋老头的脸,模糊得仿佛一尊菩萨。

 

虽然这碗馄饨又让我损失了一半的财产,但是值得,因为它让我了解了世界上还存在着美好的东西。

 

那天寒冷的早上,当我走出那条小巷的时候,我仿佛又重新活过了一次,Z城那些肮脏的街道,冷漠的人群,在我眼里也变得可爱和友善起来。

 

我找到了工作,在这里慢慢发迹,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体面人,但是很可惜,我却没能再找到那条无名的小巷,也没能再看到那个油腻兮兮的幌子。

 

20年里,我吃遍了全Z市所有买馄饨的地方,我找来全国所有有名的馄饨师傅,却再也没有吃过同样的味道。

 

无数次,我在夜里像个孩子一样尖叫着哭醒;无数次,我像个最虔诚的信徒一样在佛前长跪着祈祷。不为别的,就为了在我有生之年,能再品尝到那样一次美味。

 

 

所以你看,孟老板,你我之间实际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,更没有什么生意冲突。

 

你只不过是绝了我一个小小的念想——你是个明白人,应该能理解,当我耗费了20年时间,终于再次找到了那条小巷,却发现在那里耸立着你的写字楼,而老头也在两年前被逼得跳了河时,我的心情该有多么的低落。

 

那个让我20年魂牵梦绕的地方,近在眼前,我却永远无法抵达了。

 

所以你看,孟老板,我没有给谁报仇的意思,这只不过是种情怀而已。相信你是能理解的,对吧?

 

那个谁,你们把孟老板请下去吧。别动刀动枪的,这是佛堂,见不得荤腥……就在花园西南角刨个坑儿埋了吧,那儿的海棠这两年开的不好,估计有点缺肥……

 

 

金荣老大缓缓转过身,慢慢地盘膝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,数着手中人眉骨做成的念珠逐渐入定。

 

窗外,一片薄云遮住了月亮,院子里一片昏黄。万籁俱寂,只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铲子“咔嚓咔嚓”挖地的声音。

 

2016927日于北京海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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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浪

杨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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