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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报道

 

结婚七年,在日复一日的菜米油盐和鸡毛蒜皮中,爱情和耐心早就碎成了一地瓦砾。

 

妻子坐在沙发上默默流泪——这个曾经让他神魂颠倒,发誓一生守护的女人,脸色蜡黄,嘴唇惨白,头发散乱,皮肤就像一团揉皱的丝绸,整个人枯萎得如同荒草。

 

张爱玲说:娶了红玫瑰,红的就会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饭黏子。

 

此话果然不虚。

 

他蹲下身,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的紫砂碎片。这曾经是他们婚姻的见证。

 

他喜欢喝茶,结婚第二天,她就从宜兴网购了一个大号的紫砂杯子,说是紫砂气孔微细,透气性好,还含有大量的微量元素,用它泡茶对身体有好处。

 

“以后,这就是你的专用茶杯了哦!”

 

他想起她拿到茶杯时,对他说的话——那张贴在茶杯旁的笑靥就像一轮朝阳、一江春水、一朵盛放的牡丹花。

 

他曾经嘲笑过这个茶杯很久,因为它实在是太丑了。虽然用料传统考究,器形庄严大气,但是上面的图案居然是一对捧着桃心的米老鼠。

 

“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工艺师做的,也只有卖给你这种傻瓜。”

 

话虽这么说,然而从出租屋搬到单位分的一居室,从一居室搬到自己买的公寓楼,从公寓楼搬到带花园游泳池的独栋别墅,这个丑陋不协调的杯子却一直没舍得扔。每天早上它都会装着满满一杯乌龙,静静地出现在床头。他醒来的时候,温度正好。

 

如今,或许一切都会像云烟般散去吧。

 

他在储物间翻了半天,找出一个黑色塑料袋,把杯子碎片放了进去,又走到书房撕了一张便签,写上“内有尖锐碎片”,贴在袋子上,扔进了垃圾间。站在门口想了想,他把袋子又拿了出来,打开家门走了出去。

 

外面的空气冷得有点凛冽,凉空气很快就灌满了他的肺,精神倒是为之一振。他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,慢慢向小区外走去,紫砂碎片在袋子里偶尔碰撞,发出闷闷的响声。

 

走着走着,一片昏黄忽然出现在道路右侧。那是一个小店。店面很小,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盏路灯下,微微的黄光像是给它笼罩了一层流动的雾霭,就连门口上方斑驳牌匾上的两个金漆大字“锔瓷”也模糊起来。

 

这是什么?酒吧?咖啡馆?

 

他感到莫名,但又有点亲切——不论如何,这大概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。

 

开门进去,屋里一派古意,陈旧而不破烂。靠东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炉子,上面坐个一把大个的铜壶,一看就是老年间的家伙,壶口呼呼喷着蒸汽,一道马口铁弯成的烟道弯弯曲曲,从屋顶的小开口通了出去。屋中央横亘着一张巨大的条案,像是整块杉木的,很厚实,上边除了一把小手壶之外,还有一块很大的毡子,散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傢伙,有的闪亮如银,有的漆黑如墨,不知是什么用途。

 

大概是听见了声音,里屋帘拢一挑,一个弓腰塌背的老头走了出来,也不招呼客人,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。

 

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,纵是他经过生意场上的大风大浪,与这座城市的掌管者们大多是莫逆之交,却也在这个破烂老头的目光下萎缩起来,感觉后背似乎都沁出了一层冷汗。

 

“有东西要修?”老头终于开口,声音低哑,就像两张砂纸在互相摩擦。

 

“哦……”他恍然大悟,才想起“锔瓷”似乎是一门很古老的手艺,唐宋年间就有了,专门修补破烂碗盘的,上次在北京一位大首长家里看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真迹,里面似乎就画着个“锔碗儿”的。只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传承。

 

不等他说话,老头就从他手里拿过袋子,拖过一把椅子坐好,把里面的碎片一片一片拿出来,按照一种奇怪而又神秘的规律摆在条案上,慢慢地毡子上就出现了一只破碎的杯子的形状。

 

“摔的够重的啊,不过这世上就没有修不好的东西,只不过看代价大小了……可这么好的杯子怎么就舍得往地下摔呢?”

 

他嗫嚅了两下,不知如何回答,幸好老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现在的年轻人啊,不知惜物。东西不用说坏了,旧一点就要丢掉换新的,哪像我们那时候,什么坏了的东西总是先想到修一修……”

 

老头絮絮叨叨地,从条案下抻出一把像是拉小提琴用的弓子,在毡子上拿起一根黑乎乎的铁签子端详了一下。铁签子外面套着一段毛笔粗细的竹子,头很尖,在灯光之下闪着一点星光——他猛然意识到,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金刚钻!

 

老头手很灵活,三下两下把铁签用弓子上的皮绳绕好,拾起一块碎片,看了看又放下,拿起另外一块,对好位置,来回一拽弓子,铁签就在碎片上飞快地旋转起来。

 

金刚钻在碎片上打洞的声音有些刺耳,让他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。好在老头动作很快,一个洞很快打好,如法炮制,又在其他碎片上打好了洞。老头似乎非常老练,根本不用定位点记号,拿起一块碎片略一端详,马上下钻,好像整只修好的杯子就已经在他脑子里了一样。

 

洞都打好,老头又从条案下边掏出一个木盒,里边是拉拉杂杂细小的柳叶形的铜片。拾起两块碎片,略对一下,拿出一片铜片,两头掰弯,用一把小小的锤子把尖部敲进洞里……老头的手动得飞快,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跟不上了,眼前似乎出现了残影。

 

碎片被锔钉一片一片连接起来,就像是时光被一把一把地拖拽回来。他看着那个逐渐成型的紫砂杯,看着那两个慢慢拼回去的傻乎乎的米老鼠,看看那颗一块一块拼好的俗不可耐的桃心,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,眼前的一切都有了一点模糊。

 

“好了。”老头把锔好的杯子放在毡子上。“别人还得给你抹点鸡蛋清啥的,我不用,师父的手艺,保用!”

 

他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放在条案上,拿过紫砂杯,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把它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,一语不发地回了家。

 

结局1

 

卧室里,妻子侧卧在床上,一头长发盖住了她的脸。他把杯子轻轻放在床头柜上,换好衣服上了床,从后面搂住了妻子。妻子略一挣扎,很快便安静下来。

 

第二天早上,那杯乌龙又准时出现在床头柜上,被子上满布着弯弯曲曲的裂缝和闪闪发亮的铜钉。他伸出手去摸了摸,一滴不漏,温度正好。

 

他笑了笑,默默地想,也许张爱玲是错的:无论娶了红玫瑰还是白玫瑰,一切或许都会变,但红玫瑰并不会变成蚊子血,白玫瑰并也不会变成饭粘子,无论它们会让你如何痛苦、如何丑陋,它们也都是你的组成部分,你首先要做的是尝试修好它们、治愈它们,而不是假装干脆地切下去——否则你必定忍受一种不完整所带来的折磨。

 

结局2

 

打开家门,妻子不在客厅也不在卧室,倒是浴室里传来水声。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,在浴室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,想象着明天早上茶杯又装满乌龙的样子,不由得微微地笑了。

 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转眼一个小时了。他有些奇怪,妻子洗澡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。站起身转转把手,是锁住的,喊了几声,没有回应,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笼罩他的全身。

 

他用全身的力气撞向浴室门。一下,两下,三下,门撞开了,破碎的玻璃划伤了他的肩膀,但是他已经顾不得的,眼前的一幕已经让他完全丧失了一切感知——淋浴喷头哗哗作响,水像一场暴雨般倾泻而下,妻子穿戴整齐,瘫坐在地上,一只手握着他的剃刀,一只手搭在浴缸里,而鲜血已经染红了整缸的水……

 

他的脚有一些发软,他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,他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气,而在他的体内,有什么东西“咔”地一声裂成了碎片……

 

结局2+

 

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妻子身边,把她搂在怀里。妻子的身体安静得像一片夜,寒冷得像一块冰。他掏出手机想要叫救护车,却怎么也按不对号码——真的来不及了吗?一切都太晚了吗?——他的脑子乱得像灌满了浆糊。

 

但突然,仿佛灵机一动,这世上就没有修不好的东西,只不过看代价大小了”,这句老头说过的话,就像黎明的第一缕阳光,出现在脑海里,一下子刺破了长夜。他抱起妻子,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……

 

三十年之后,在江西的一个小村子里,一对老夫妻正在田埂上小休。

 

老头喘匀了气,放下手里的锄头,拿起一个破烂的紫砂杯子,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乌龙。老太婆笑眯眯地,递过去一个夹着肉和咸菜的烧饼——衣袖褪下,手腕上,三颗锔钉微微地闪烁着黄铜的光芒……

 

PS

 

锔瓷是中国传统手工艺,发明年代已不可考,但宋代的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确实有相应描绘。

 

早年间的锔瓷匠人都是挑着挑子走街串巷,所修补之物也多是贫苦人家的大缸大碗。明清两代,文玩之风盛行,于是一部分手艺高超有一定艺术功底的匠人逐渐成为高端工匠,专做“秀活儿”,锔钉也由早先粗苯厚重的铁钉逐渐演变成轻巧灵动的铜钉、银钉甚至金钉,样式也逐渐出现了各种带有修饰作用的图案。

 

由于锔过的瓷器有一种残缺之美,因此广受文人雅士的欢迎,甚至有人专门买来瓷器打碎再找名匠锔好作为陈设的。

 

 

后来从日本传入一种瓷器修复技术,称为“金缮”,所修器物更加秀美,因此广受现代玩家追捧,不过其成品的耐久性却不如“锔瓷”远矣。

 

 

 

20161010日于北京海淀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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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浪

杨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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